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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8-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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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例梗概:恐惧男人的健美女人
玛丽琳是一个高个子、看起来十分健美的30岁女人,她在附近的一个手术室里当护士。她告诉我,几个月之前,当她开始在她的运动俱乐部里打网球时,她认识了一个波士顿消防员迈克尔。她说,她通常都会避开男人,但她在和迈克尔的交往中,她逐渐建立起舒适的感觉,可以一起去跟他吃比萨。他们谈论网球、电影、他们的侄子侄女,但并不是非常的个人化。迈克尔显然享受她的陪伴,但她心想,他并没有真正理解她。
8月的一个周六晚上,在打完网球、吃完晚饭之后,她邀请他来到她的公寓。她形容,当她单独和他待在一起时,她感觉“拘谨不安,极不真实”。她想起自己叫他慢一点,但她几乎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们喝了几杯红酒,看了几集《法律与秩序》电视剧,之后几乎在床上睡着了。在大约深夜两点,迈克尔睡着的时候翻了个身。当玛丽琳感到他的身体碰到了自己,她爆发了——她拳打手抓牙咬,尖叫着:“你这个混蛋!你这个混蛋!”迈克尔惊醒了,立刻抓住他的东西逃走。她感到深深的羞愧感,憎恨自己的所作所为。现在她来向我求助,希望我能在她对于男人的恐惧以及无法理解的愤怒攻击上有所帮助。
给玛丽琳的治疗通常会以一些无法解释的行为开始:在半夜攻击男友,当被双眼注视时感到惊吓,用玻璃把自己割得血淋淋,或者在每餐之后刻意催吐。
▌恐怖的家族肖像和“必然有过”幸福童年
我们在谈论中发现,迈克尔是玛丽琳5年来第一个带回家的男人,但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在与男人过夜时失控。她在和男人单独相处时,她总是感到拘谨不安和魂不守舍。有时候,她会在自己的公寓里醒过来,蜷缩在角落里,想不起发生了什么。
玛丽琳告诉我,她觉得自己的生命在“走过场”。除了在打网球或在手术室工作的时候,她都没有任何感觉。几年前,她发现用刀片割伤自己可以缓解她的麻木感。然而,她发现为了让自己平复下来,她需要把自己割得越来越深,越来越频繁。她吓坏了。她也试过用酒精麻木自己,但这会让她想起自己父亲酒后的失态,让她讨厌自己。所以,她只要有时间,就疯狂地打网球。这让她感觉自己活着。
当我问她过去的经历时,玛丽琳说她“必然有过”幸福的童年,但她几乎不记得12岁之前发生的事情。她告诉我,她曾经是一个腼腆的少女,直到她在16岁时,与酗酒的父亲发生了一场激烈的冲突,之后她离家出走。她最后在没有任何父母帮助的情况下,在社区大学获得了一个护士学位。她对她当时滥交的经历感到羞愧,她把自己描述为“在所有错误的地方寻找爱”。
就像我通常会让新病人做的那样,我让她画一幅家族肖像。当我看到这幅画时,我决定放慢治疗的脚步。显然,玛丽琳曾经有一些可怕的记忆,但她没有承认这幅画呈现的内容。她画了一个狂乱又受惊吓的孩子,被关在一个笼子里,受到三个噩梦般的、没有眼睛的人的威胁,而且她的空间还被一只巨大的阴茎突破。但这位女士说,她“必然有过”幸福的童年。
我没有迫使玛丽琳向我揭露她的回忆。事实上,我们没有必要了解病人创伤的所有细节。重点是让病人学会与他们的感受与经历共存。这可能会花费数周甚至数年时间。我决定在治疗的开始邀请她参加一个小组,在那里她可以得到支持和接纳,而无须面对怀疑、羞耻和愤怒。
正如我预想的那样,玛丽琳第一次参加小组治疗时,她与家庭自画像中的她很相似,看起来吓坏了;她很畏缩,没有与任何人主动交谈。
3个月之后,玛丽琳在小组治疗中说道,她在从地铁站到我办公室的人行道上走得东倒西歪,摔倒了好几次。她担心她开始失明:她最近在打网球时也经常无法击中球。我想起在她的画中,那个双眼圆睁、惊惧的小孩。这是通过身体机能问题而表达内在冲突,即所谓的“转化反应”(conversion reaction)吗?很多参加过两次世界大战的士兵都承受着无明确原因的瘫痪,我在墨西哥和印度也见过很多“癔症盲”的病例。
然而,作为一个医生,我不会不经过检测就断定这“都是她脑子的问题”。我把她介绍给我在马萨诸塞州眼科耳科医院(massachusetts eye and ear infirmary)的同事们,让他们给玛丽琳做一个详细的检查。几周之后,她带着检查结果回来了。玛丽琳的视网膜出现红斑狼疮,这种自身免疫性疾病侵蚀了她的视力。她需要立即接受治疗。我感到惊骇:玛丽琳是我这一年里见到的第三个怀疑有乱伦问题,而且有自体免疫性疾病的人——这种疾病是身体对自身的攻击。
▌一颗坏种子毒害了周围人
在儿童时期,我们都认为我们自己就是宇宙的中心,从自我中心的角度理解世界的一切。如果我们的父母或祖父母都不断告诉我们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事物,我们完全不会怀疑——我们必然是最可爱的。在我们的内心深处,无论我们如何更多地了解到自我,我们都有一种最基本的感觉:我们是可爱的。结果,如果我们在后来碰到那些对我们很糟糕的人,我们会很生气。我们会感到不对:这不是我们熟悉的、被对待的方式,这不是我们该待的地方。然而,如果我们在童年时被长期虐待,或成长在一个厌恶性的家庭,我们的内在地图可能就包含了截然不同的信息。我们的自我就被打上了轻视和羞辱的烙印,更容易感到“他知道我在打什么主意”而且让我们更难在被虐待时保护自己。
玛丽琳的过去改变了她对所有人际关系的看法。她确信,男人只会掠夺自己想要的东西,完全不在乎他人的感觉。女人也无法相信,因为女人太软弱,无法为自己挺身而出,所以她们向男人出卖自己的身体来换取保护。如果你陷入困境,没有人愿意尽举手之劳出力帮忙。这种世界观在玛丽琳与同事的交往中显得特别突出:她怀疑一切对她怀有善意的人的目的,她会因为他们轻微地违反了护理规则就告发他们。对于她自己,她觉得她是一颗坏种子,一个从里到外都有毒的人,对周围所有的人都有害。
像玛丽琳这样的人常常发现他们与朋友之间的假设并不总是一样的。他们的不信任和自我厌恶让他们很难与他人合作——如果他们幸运的话,他们的朋友和同事会用语言、而不是行动告诉他们这一点;但这基本不可能。玛丽琳的经历非常典型:她攻击了迈克尔之后,他绝对不会再有兴趣解决这个问题,她也就失去了他的友谊。这时,玛丽琳,这个聪明又有勇气的女人,她开始寻求帮助,在反复面对挫折时仍然保持着好奇心和决心。
▌身体记录了性侵,大脑屏蔽了性侵
在大约一年以前,玛丽琳的小组中的另一个成员玛丽,在小组治疗时询问小组是否能听她说她13岁时发生的事情。玛丽是一名监狱看守,她和另一个女性保持着虐恋关系。她希望小组明白她的背景,这样就更能容忍和理解她的反应,例如她会因为一些很小的事情关闭情感或者发怒。
玛丽吞吞吐吐地告诉我们,在她13岁的一个夜晚,她被她的哥哥和他的一帮朋友轮暴。而且这次强暴导致了怀孕,她母亲在家里厨房的桌子上帮她堕了胎。小组敏感地觉察到玛丽在向大家倾诉什么,而且在她抽泣的时候安慰她。我深深地被他们的同情所打动了——她们安慰玛丽的方式一定是通过他们自己第一次面对创伤时其他人对他们的安慰中学到的。
时间快结束时,玛丽琳问她是否可以用一点时间来谈她的经历。小组同意了,她告诉我:“当我听到这个故事时,我想知道我是否曾经被性侵犯过。”我的下颚一定都快要掉到地上了。从她的家庭画像来看,我一直都觉得她应该知道,至少在一定程度感觉到这个问题。她对迈克尔的反应就像一个乱伦受害者,她长期的行为就好像她生活在一个可怕的世界中。
尽管她画了一个被性侵犯的小孩,但她——或者她的认知里、语言上的她——对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一无所知。她的免疫系统、她的肌肉、她的恐惧系统都记录了这件事,但她意识上的思维缺乏对这个经历的表达。她通过绘画重演了她的创伤,但她的叙述完全没有提及这件事。
受到玛丽故事以及接踵而至的噩梦的刺激,玛丽琳很快开始与我进行个人治疗,来处理过去的问题。一开始,她体验到一波波强烈的、无法逃离的恐惧。她停止治疗了几周,但当她失眠到必须请假时,她继续前来治疗。正如她后来告诉我:“我唯一判断情景安全与否的方式就是感觉,如果我不逃出来的话,我会被杀。”
我开始教玛丽琳冷静下来的技巧,例如注意呼吸——吸气,呼气,每分钟循环6次——在呼吸的同时注意身体的感觉。同时配合指压,帮助她不至于太难以忍受。我们也试了正念治疗:在专注于身体感觉的同时保持心灵活跃,这逐渐让玛丽琳可以在观察自己的经历时保持一定距离,不至于立刻被自己的感觉攫取。她过去尝试用酒精和运动来减弱或去除这些感觉,如今她能够在感到安全的情况下,体会她在小女孩时发生过什么。她在重新掌控自己的身体感觉时,她也开始能够区分过去与现在:现在,如果她感觉到她的腿在晚上碰到什么东西时,她能够感觉到那是迈克尔的腿,是她邀请这个帅气的球友到她的公寓来的。这条腿不属于其他什么别的人,而与它的接触并不意味着有人要试图侵犯她。她依然能感受到——彻底地、真切地——她是一个34岁的女人,而不是一个小女孩。
玛丽琳最终开始触及她的记忆,它们以她童年时的卧室墙纸的片段出现。她意识到,这是当父亲在她8岁时强暴她时,她的视线聚焦的地方。被父亲性侵犯远远超出了她的承受极限,她必须把这件事从自己的记忆里挤出去。因为无论如何,她必须要继续和这个侵犯她的男人,即她的父亲一起继续生活。玛丽琳记得她曾经向她的母亲寻求帮助,但当她跑向她、试图把脸埋在她母亲的裙子里躲起来时,她只得到一个虚假的拥抱。有时候,母亲会保持沉默;有时候,母亲会哭叫着,或者愤怒地责骂玛丽琳“让父亲生气”。玛丽琳,这个受惊的孩子发现没有人可以保护她、给予她力量或庇护。
玛丽琳现在开始探索一个无助的孩子是如何封闭自己的情绪,同时服从一切对她的要求的。她让自己消失:她一听到父亲在她房间外的脚步声,她就会“把脑子埋在云上”。当她的父亲开始摸她时,她让自己消失:她飘浮在天花板上,看着承受着创伤的小女孩。她很高兴,因为这不是真正的她,而是另一个小女孩在被性侵犯。
看着这些思维被一道坚不可摧的迷雾从身体里区隔开来,让我真正体会到解离状态——这种症状常常在乱伦受害者身上的发生。玛丽琳后来明白,作为一个成年人,她仍然会在和性有关的情景中漂浮在天花板上。当她更积极地进行性行为时,她的伴侣有时会告诉她在床上是如何棒——他几乎不能认出她来,而且她说话的方式也完全改变了。她常常不能想起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有时候她会变得很生气,很有攻击性。在性这方面,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谁,所以她逐渐不再与任何人约会——直到遇见了迈克尔。
▌全心全意忠诚于虐待的养育者
儿童无法选择他们的父母,也无法理解他们父母的情绪变化(例如忧郁、愤怒、心不在焉等)和行为与他们无关。儿童只能让自己适应他们所在的家庭,这样他们才能活下去。不像成年人,他们不可能寻求其他权力部门的帮助,他们的父母就是“权力部门”。他们不能出去租一个房子自己住,也不能搬去和别人一起住:他们只能依赖他们的养育者。孩子们也会全心全意忠诚于他们的养育者,即使养育者会虐待他们。恐惧增加依恋的需要,即使依恋的对象也是恐惧的来源。
玛丽琳过了很久才准备好跟我提及她受过创伤的经历。她还没准备好违背她对家庭的忠诚——在她内心深处,她仍然需要家人来保护她免于恐惧。但她这份忠诚的代价是无法承受的孤独和绝望,以及无法避免的因无助而愤怒。这份无处可去的愤怒最终指向了她自己,在她的绝望、自责、自我伤害的行为中。
▌重演创伤:噩梦、记忆碎片、闪回、惊恐……
在玛丽琳有关她童年创伤的噩梦里,有一部分和窒息有关:一条白色的茶巾绕着她的脖子,有人把她用这条茶巾提起来,让她的双脚无法沾地。她在惊恐中醒来,以为她刚刚肯定死了。
在玛丽琳接受治疗的时候,她不断地感觉到与窒息梦有关的图像和感觉。她记得她4岁时,她坐在厨房里,眼睛肿着,喉咙沙哑,鼻子流血,而她的父亲和哥哥都嘲笑她,说她蠢,是个蠢女孩。有一天,玛丽琳告诉我:“我昨晚在刷牙时,我被一阵窒息感袭来——我就像一条离了水的鱼,痛苦地扭动着身体,试图获得一点氧气。因为我在刷牙,我被呛得眼泪直流。惊恐在我的胸中升起,我感到被殴打。我站在洗脸槽前,必须用尽全力才能抑制自己的尖叫:‘不不不不不!’”之后,她上床睡觉,就像要上发条一样,她每隔两小时就会自己醒来。
创伤并非以叙述的方式,依照开头、中间、结尾这样的顺序储存起来。记忆一开始恢复的状态,就像玛丽琳这样:伴随着经历的碎片、互相孤立的图像、声音、以及身体感觉的闪回,伴随着恐惧和惊恐。当玛丽琳还是一个孩子时,她无法用语言来描述那些经历,而且说与不说也没有区别——没人在听。
像很多儿童虐待幸存者一样,玛丽琳的经历展现了生命的力量和生存意志如何抵抗创伤的毁灭性力量。我逐渐发现,唯一能让治愈创伤成为可能的,是对病人求生意志的敬畏——正是他们的意志让他们忍受虐待,进而承受着疗愈过程中不可避免的灵魂黑夜。
摘自 |《身体从未忘记:心理创伤疗愈中的大脑、心智和身体》
【美】巴塞尔·范德考克